【宏锐】山海
山海(轩轩视角)
1
四周是足以震穿耳膜的轰鸣。
呼吸间全是硝烟与死亡的味道,五天前还热闹喧哗的美丽城市,现在和随意躺在街道上的肢体一样残破。
爸爸紧紧攥着我的手,我们跟随涌向前方的人流。
嘈杂,压抑,紧张。这是逃亡路段留给我的感受。
那年我六岁,不懂得战争,却记得它给人间带来的苦痛。
我姓卢,小名轩轩。半月前和爸爸来到这个城市,妈妈在这边工作,我们来看她。她很忙,也还是请了假陪我们逛了街市。
我看着墙壁上绽开的焦黑,突然想到这条街道从前的样子。爸爸是医生,却没办法挽救更多被战火摧残的生命。
我们走得急,并不慌乱。我们去大使馆,到了那里就有办法撤离。
到达的时候爸爸长舒了一口气,也终于和妈妈有了联系。
何伯伯跟我们说,祖国的军舰会接我们回家。
我没见过军舰是什么样子。爸爸就笑着让我把它想象成一座山,一片海。而后等我见到了真正的军舰,远远没有海那么宽阔,也没有山那样宏伟,爸爸就又笑着告诉我,是因为守在军舰上的人。
这些话,直至我再一次踏上军舰才真正明白。
后来我常想,如果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2
子弹就打在不远处,在地上,汽车上,水泥柱上,凿开一个个冒着烟的深坑。
爸爸抱着我下车,在武警叔叔的指挥下翻窗躲进了工厂。
这过程我闭着眼,满脑子都是刚刚看到的,开路的军车被炸翻的场景。
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四周很静,而外面的枪炮声更胜,我不大能回想起自己是不是有惧怕的感觉但永远记得当时周围人的恐慌和不安。
也永远记得他,和他们进来时的样子。
碎玻璃飞溅。人们的惊叫和机枪扫射的声音夹杂在一起。
我还是紧闭着眼睛,以为我们会死在那里。
当这种奇异的交响突然停滞,我听到了熟悉的语言。
“击毙!上!”
简短,浑厚而有力量。
我睁开眼,他从门外转进来,驱散了灰尘带来了光。
他扫视了一圈,看到蹲在地上的我们时怔了一下,然后双脚立正,声音变得柔和。
“中国海军。我们带你们回家。”
他说得很轻,但就是让人信服。他不容置疑地给了我们这些人一个承诺。
尽管那时候,我们还并不知道这个承诺背后的代价。
我盯着他,心跳不受控制,我见到了我所有幻想中的英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情绪该称为崇拜或仰慕。
爸爸笑了,大家在一瞬间就有了依靠。他让我们知道,我们没有被抛弃。
我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向站起来的何伯伯敬礼。第一次对军人有了浅薄的认知。
他们的握手以他的新命令结束。
他的声音恢复了干练沉稳,我却莫名觉得,平时的他,一定是和爸爸一样和蔼温柔。
他转身,不做丝毫停留。两个队员和他一起走。
这时我听到了轻轻的一声“队长”。
是方才被他点到名字的其中一个队员。
他显然也听到了,脚步顿了一下,回头。
“小心。”
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叮嘱。于是我看到他逆着光,露出了一个不甚明晰的微笑。不到一秒钟,那一幕我却记了好久好久。
他点了下头,离开。我知道,他会去救也能救到更多的人。
一个身影走过来,是刚刚那个喊了队长的叔叔。他有一双让人无法忽视的大眼睛,好看又深情,像春天里的一泓潭水,让人放松。
他蹲下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温和地说:“走吧。”
我们站起来,听见他像他的队长一样发号施令。
3
上了车,爸爸依然把我护在怀里。
我不再闭上眼睛。逃亡的路上我已经见过了尸体和血肉模糊。
后挡风玻璃有些脏,我透着它往外瞧,不去看别的,下意识地寻找刚刚把我们带出地狱,又给了我们希望的那群人影。
汽车靠近关卡工事停了下来。大眼睛的叔叔冲上去,干净利落地上了车。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直觉危险。
远距离不让我看清。然后我发现了那个身影。说要带我们回家的身影。
那个身影最后一个经过掩体,在看到汽车里的人时瞪大了眼睛。
他也冲过去,眼神有些焦急,半跪在汽车旁边继续战斗。哦,那叫掩护。
我转回头,没敢再看。说不害怕其实一直都是假的。没有谁能镇定直面自己或他人的消逝。
后面传来爆炸声,我抖了一下。
他们在保护我们,他们不会有事,他们让人安心。
车子终于启动,残破的街景迅速向后掠去,枪炮声越来越远。大家脸上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我们很快到达了港口。但他们没到。
他们在一个环形路口用了半分钟时间与我们分开。
那时的我,看着他们的车子一往无前绝尘而去,心里想得是,等到他们回来,一定要问问他们的姓名,跟他们说,你们是我的英雄。
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我记住了他们的脸。
我也坚信,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4
我终究没能亲口问问他们的名字。
军舰很大。但没大到像山和海。
我在军舰上寻找山和海的时候,爸爸被舰上的长官叫去聊天。
军舰上没有妈妈,有好多像我们一样,从伊维亚撤出来的侨民。
现在,除了爸爸妈妈,有更多的穿着军装的叔叔阿姨们叫我轩轩。他们让出自己的食物和床铺,为了能让我们好受一些。
其实他们的床铺本来也很窄小,几乎容纳不下多一个人,但都整整齐齐。
一个负责照顾我的叔叔把我抱上原本不知属于谁现在分给我和爸爸的上铺。
小孩子总是没多大耐性,等不到爸爸回来的我开始倒腾被子和床褥,玩够了就去翻枕头。
枕头下藏着一张照片。
一张被剪掉了一个心形的照片。剩下的人们咧着嘴笑,脸上洋溢着年轻,活力,自信,坚定和意气风发。
我认得他们。三个小时前带领我们逃离伊维亚的废弃工厂的,我的英雄。
后来我知道他们是一支名叫“蛟龙”的小队。
照片上的队长不严肃,微抿着唇,温和内敛,现出右脸上浅浅的酒窝。
他的副队蹲在他的右侧,比他笑得开怀,左手自然而然圈住他的肩膀,眼里是喜悦与柔和。
阳光斜斜倾洒在他们身上,我看着照片,感受到画面定格时刻的和煦温暖,突然觉得,那一瞬间就是永恒。
爸爸从会谈室回来的时候很沉默,后来他主动去帮舰上的医疗队救助伤员。上舰的侨民人太多,受伤的人太多,他说这是医生的本能。
我追着他问妈妈。他远远看了一眼岸上冒起的黑色烟尘跟我说:“妈妈很快就会回来。叔叔们会把她带回来的。”
5
等到妈妈的同时也等到了他们。
嗯……不是他们,是他们的一半,四个人。
两个人躺进了急救室,两个人躺进了袋子。
爸爸妈妈带着我向他们鞠躬致谢。
大眼睛的叔叔躺在床上回礼,左胳膊吊着,右手的军礼还是一样有力。
妈妈向爸爸讲述被营救的过程时我又溜回了医疗室。
舰上因为更多的人而显得嘈杂拥挤。他却似乎两耳不闻,专心致志望着小窗发呆。
连周围的空气都是沉静的,医疗室内外形成了两片天地。
我站在门口,看见了他神情里的期盼和担心。
于是我进去,把藏在背后的照片递给他看。我莫名觉得,他需要这个。
他接过去,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沉默。照片上的人,两个失去了生命,一个失去了胳膊。
然后他用手指摩挲着他队长的面庞,动作小心轻柔,甚至无意识地说出声来:“队长,你要平安回来。”
我们聊天。他提到蛟龙却没提到每个人的名字,我也没说出你们是我心中英雄的表白。
临走的时候他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轩轩,帮叔叔一个忙吧。”
我就去帮忙。
别的小孩子熟络起来一起做游戏的光景,我在甲板上,帮他等一个人回来。
那个人没有让我们白等。
直升机降落的时候我跑去通知,他拿了拐就往出冲。
我们到达的时候那个人刚从机上下来,走得不太稳,黄色的粉末满身,满脸,满头,在夕阳映衬下发绿发金。
然而他一下机就被隔离,现场封锁,担架可以而我们过不去。
大眼睛的叔叔愣住了。他在发抖。
那个人就远远地冲我们笑。忧伤地笑。
他们甚至没能说上一句话。
“轩轩啊,先回去吧。”
声音也在抖。
再见到是一星期之后。我们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爸爸妈妈带我与舰长告别。舰长亦对爸爸的主动相助表示了感谢。
说是见到不太准确。
我在另一间办公室,听到了隔壁徐叔叔和赵伯伯的争吵。
“……可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他现在必须隔离观察!”
“出不出来又怎样!那是他的兵!”
“徐宏!你说你……”
徐叔叔的声音软下来,带了些恳求:“政委,你知道的,队长这个人,什么都爱自己扛,什么事也都不说。如果连送别战友都不能,他会遗憾一辈子……”
长久的沉默后是一声叹息。
“告别仪式之后,杨锐必须回到隔离室继续观察治疗。”
“是!”
侨民下舰的同时,两名海军战士的遗体被运往烈士陵园安葬。
告别仪式什么样我们不会知道。只是我又看见了他。那个从一开始说着带我们回家,领我们逃出绝境,又带队救了妈妈的他。他完成了承诺,我们却连一声谢谢都没法给他。
他站在舰上,就那么看着军车越开越远,面容有些憔悴,脸上的伤还没好。白色的海军常服勾勒挺拔的身形,亦衬得他更加消瘦。
徐叔叔从他身后走上来,伸手搂住了他的肩。于是他转过身,把头埋在他副队的肩膀上。
海天一色,他们融于晨光。
而我,关于那场战争最后的记忆,就是他们的这个拥抱。
6
十八岁那年我跟爸妈说我报考了军校。爸妈只说了一句,“想去就去吧。”
或许很久很久以前,连我自己对未来的计划都是继承父亲的职业,做一名合格的医生。
可历经过那段日子,我知道他们也会支持我的决定。
办公室门开着,我把体检报告拿给医生看。
四十岁的医生从一堆报告中抬起头,眉眼有些熟。他穿着大褂,和海军常服一样洁白。
我愣了一下,眼光游移到他空荡荡的袖管。
“陆大夫,我叫……我是轩轩。”
陆医生茫然了好一会儿。也对,他们救过那么多人,不可能谁都记得。
但他到底反应过来了。他不记得我,可记得伊维亚,那地方让他失去了两个队友,也失去了自己的未来。
他笑笑,趁着人少和我拉家常。
在舰上的时候我们不太熟,因为他自下飞机起就一直睡着。
现在倒因为一点点交集相谈甚欢。
他兴致勃勃地讲述蛟龙的故事,都是队员之间的生活琐事,我兴致勃勃地听。关于那场营救行动,谁都没有提。
我来参军,他多少有些自豪和欣慰。
后来他跟我说了小队成员的现状。
看过石头和庄羽的墓碑,我顺着台阶往后走。我已经长大了,他们还是年轻时的样子。
最后一排的角落,徐叔叔站在我的目的地前头。这么多年不见,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军人的气质,怎么藏都藏不住,即使已经退役很久。
他站在杨锐的墓碑前,不说话也不动。像那天在医疗室里,与世界隔绝。
我没过去,他们一定不愿被人打扰。
徐叔叔蹲下身,掸了掸碑上的落灰。然后我看见他在碑上,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印下了一个吻。
紧接着坐下,靠着墓碑闭目养神。
墓碑上的杨锐站在军舰上,身后是迎风飞扬的国旗。
他目视前方,眼角的笑纹淡淡的。
陆医生给我讲过,他的队长看起来有点严肃。喜欢种菜,结果种了十八盆只收获了一碗汤。也喜欢猫,可以为了猫穿着作战服毫无形象地趴在车底,把队员都吓了一跳。他的副队看起来很温柔,会安慰队友也会和队友比肌肉。还喜欢什么?
还喜欢队长。
阳光如那天一般,洒在靠在一起的他们身上。猛然间,我看到了山海相偎。
我笑了,这可不就是永恒。
风太大,容易迷了眼睛。我不再待下去,转身离开。
7
我的桌子上摆着一张照片。陆大夫送的,先前摆在他自己的办公桌上。
十几年前的照片已经有点泛黄,上面的人像倒还清晰。老一点的干部大概能看出来,那是曾经某一届蛟龙小队一队全体成员的照片。
我又回到了军舰上。医护兵。
上舰那天我突然想到了他们。我想,现在我可以称他们为战友了。
我的战友杨锐,个头不算高大,在他的队友中间甚至可称体格小巧。但他就是有能力让所有人信从。他指挥若定,沉稳从容。
我的战友徐宏,细腻谨慎,眼里包容了万物,可有时候也会暗涛汹涌。
他们一个如山,一个似海。
来的时候陆大夫跟我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做好准备,有时候,你或许能救很多人,但救不了他们。
我点点头,我要救很多人,因为救人,是他们希望的事。
蛟龙还在。
我看着照片,跟同宿舍的战友说,我要进蛟龙。
又是新一天的清晨,太阳堪堪探出了海岸线。
舰上的我们已经开始训练。
海风擦身而过,带来清爽和愉悦。我突然就理解了爸爸曾经说过的话。
我观察着周围年轻的士兵们,或沉稳,或宽宏,或昂扬,或内敛……
他们如山如海,守护着属于我们的海与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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